灰木废墟之心上,风乍起,吹醒一缕余火。
今日是她的生辰,她不记得了。可她的陈焘,自然记得她的生辰。
高泠酒醉而来,是成心来羞辱她,还是,来专门对她说这句话?
姜芸不敢顺着想下去,她怕自己有期待,怕自己得寸进尺想要找回陈焘,怕自己忘记儿女之死……
三个月前文宗帝还在说,今年她的生辰要办得比往年还要热闹,姜芸以天下大旱,民间疾苦为由拒绝,文宗帝说,想要以皇后生辰之礼冲洗天下的污秽,扭转国运。
一个月后国破家亡,江山易主。
姜芸用身体撑着高泠的身子,将她弄到榻上时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她喘了好久气才逐渐平静下来,高泠躺在那一动不动的身体,将她卷入猛涛漩涡,令她想起三年前的刑场高台,陈焘的无头尸体也是如此躺在那,她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无法将他们一家四口的尸体带回梅林,只能一具一具地拉,从日中天到日将暮,淅沥的凉血滴了一路又一路。
她是姜丞相的女儿,没有人敢拦着她,却早有人赶着将此事禀告给了姜丞相,姜安未让人去阻止,因在家中,姜芸早已以死相逼,磕的头破血流。
有几位江湖侠客慕陈家名声而来,他们看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此收敛姜家遗骨,又因在野不惧姜丞相之威,故而上前帮忙,又帮其挖坟穴,埋葬陈氏全家。
待陈家夫妻,陈家之子陈焘,陈家之幼子陈康三座新坟落成,姜芸已满身是血是泥,她跪地拜谢侠士恩情。
侠士问:“姑娘与陈家什么关系?”
她答:“我是陈焘未过门的妻子,诸位之恩,姜芸不敢忘。”
想至此,姜芸深吸一口气,转身离榻而去,拉开门对守在外头的言春说:“让惠妃进去伺候皇帝。”
惠妃被人从侧殿唤来,她跪倒在地,一改先前之态,凄凄弱弱地说:“我不敢去。”
姜芸十分不解,有些急怨道:“如何不敢?他还能吃了你不成!”
可惠妃却带泪说:“这月来,陛下便不让妾碰他身子,近来连靠近都不行,陛下说要是碰了,就砍妾的脑袋。”
“那他还日日在你那……”
“陛下让妾弹琴,他抄写经书。”
“一直如此?”
“有时候要抄上一宿,若弹错一点,陛下就让我用竹条子在打手心儿一百下,我夜夜胆战心惊,娘娘……”
姜芸这才知,侧殿夜夜弦歌不断,琴曲之下不是缠绵不尽,而是法水与无眠。
“他现在醉倒了,不省人事,不知你是谁。”
“娘娘,我是真怕陛下,您不知道,陛下他在我面完从未睡过,就算是闭了眼,也能感受到身边的事儿,无论何时都像只阖了眼没睡着一样,我很怕……您……能不能,别让我去,日后我给您当牛做马……奴婢,奴婢还想活着。”
言春走至姜芸身侧,低声说:“娘娘,陛下确实做的出。”
姜芸漠然不语,皱着眉想高泠平日是有多刻毒,竟让人人都如此畏惧他,是啊,她也畏惧高泠,只是比旁人多了一点,她知道高泠不会轻易杀了她。
她让言春打盆热水进去,现在她要亲自伺候高泠,那个杀了她的儿女,逼她为后,践辱她的男人。
姜芸坐在锦榻边儿,挽起宽袖,将手伸入热水之中,打湿了手巾,为高泠擦脸,他的脸依旧很红,看起来就很烫手。
细看才能看出,他的眼角渍着点点泪痕,姜芸心揪了一下,忍不住说:“你到底在做什么?”
紧皱的眉,硬绷的随时像是能醒过来的身体,高泠熟睡的样子,和陈焘不一样。
姜芸想为他脱去外袍,指尖刚触到高泠的衣领,就见高泠缓缓睁开了眼睛,她立时将手撤回,摇坠着起身后退。
高泠盯着姜芸撑着床榻站起来,他眼神迷离仍醉着意识不清,摇晃着拉过姜芸,将她一把揽住,隔着轻薄禅衣,他摸着她的肌肤,鼻尖去触她的脖子,顺着向上齿吻她的下巴尖,又缓缓舔至唇间,他舌尖酒的辣苦度入姜芸的齿中,灼热缠绵,那只修长玉手缓缓插入她的衽间。
姜芸双肩剧烈地起伏着,鼻中发出重重的气息翻滚扑向高泠,令他痴狂,昨夜的痴迷与契合,那种感觉将她筑了一遍又一遍,固了一层又一层的樊笼毁于一旦,她喘息着流下潸潸泪水。
混乱中打翻了那盆热水洒溅了满地,湿透的鞋袜令姜芸恢复了理智,她用力挣扎着推开高泠,高泠他因醉酒身子虚软用不上劲儿,被她推回榻上,他笑着又仰躺下,摸着那床锦衾搂到怀里,脸上带着满足,又睡去了。
他于次日破晓之时睁眼,醒来惊诧自己居然睡了一整宿,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常服,甚至连脚上的鞋都没脱掉,这样不舒服地睡一宿,明明该身子酸痛,可他此刻却有着久违的轻松,除了头有些疼,嘴里有些苦,他翻了翻身,枕着胳膊看着房内陈设,缓缓才想起,这里是华阳殿,是他皇后姜芸的寝房。
但如何也想不起昨夜如何来的,可他忽然想起前天晚上,同样是在这榻上,他丝滑地坠入了睡眠,虽只那一会儿,却有着极度舒畅感。
一次是巧合,两次也是巧合吗?且此前他喝醉了酒也从未像这两次这般睡得这么舒服,昨夜他离开这儿后也再没睡着过,这证明不是因为醉酒,也不是因为他失眠不治而愈了,而是因为……这时高泠嗅到一阵熟悉的香,从软枕、衾被上散出来的香味儿?这空气里夹杂的香味儿?从记忆身出溢出来的香味儿?
他下榻抻了抻脖子,凭着感觉,循着香味儿,瞧见姜芸,正窝在离床榻远远的书案子那,一身禅衣单薄,发髻斜坠,鞋袜在一旁乱散着,露着的光溜溜的雪白双□□叠在一起,脚指尖微微内勾。
“是因她?”高泠自喃道。
她睡时也愁苦满面,嘴角凄然,漆黑案子上淌下的几滴清泪未干。
案上那盏油灯已经枯了,她该是在那盘腿坐了很久,支撑不住瞌睡才歪趴在那睡着的,手腕子下压的书还翻开着,书里夹的几片细长干兰草落在一旁的地上。
他冷笑,笑容僵硬扭曲,五指拢起隐隐成拳。
陈焘爱书,山中阴潮,他以前读书时习惯把兰草夹在书中,以此来辟毁书的蠹虫,姜芸是跟他学的,自那日姜芸见他书中有兰,询了原因后,她便也以此来护书,终是习惯成自然。
“姜芸,世间不能再有陈焘了,你该忘了他。”
他唇中嚅嗫着默声说出,心在滴血,四下看着想寻一件外袍为姜芸盖上,最起码也要盖住那双露出的脚。
“陛下,该上朝了,各位大人在殿上等许久了。”刘慎在外面轻敲殿门,浅睡的姜芸被这声音惊醒,睁眼时正看见高泠玉一般的侧脸,在光影的虚幻下,微微透光。姜芸直起了身子,慌张着藏好双足,而她的腿因久卧发麻,站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。
高泠皱眉看着她,只是道:“收拾收拾,为朕更衣。”话说完,他拉开房门,日光泻了进来,刘慎领着侍人送来了朝服珠饰。
姜芸这时正缩脖子揉腿,捡起地上的干兰草,怔了怔夹进了那卷《竹书纪年》中,所掩之处是:伊尹放太甲于桐,乃自立……七年,王潜出自桐,杀伊尹,天大雾三日,乃立其子伊陟、伊奋,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。
太甲与伊尹,君王与权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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